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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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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敢孵秋鸡娃子,关中鸡容易折,可换了这红鸡后,你瞅它,半点不怕冻,活的糙实得很。生的秋鸡娃子也是,只折了一只,其余连毛都?快长齐全了,还愁过不了冬。”

    王婆真的开始自卖自夸,她将中指和大拇指捏住,比划出?一个圆来,“红鸡下的蛋个个都?有这么老大,不像关中鸡,蛋还没地上那小石子大。”

    “大伙见了那蛋,”王婆清咳,挺直背脊,“都?跟俺定明年的鸡仔,俺说要钱,他们也肯给,俺在家里算抬得起头了。”

    姜青禾由衷高兴,切实发自肺腑地说:“那都?是婶你自个儿的本?事,养得好,寻常人养不出?你这个活泛的鸡来。”

    王婆立马摇头,她拉住姜青禾的手?,皱巴巴的眼?皮下泛着光,大声地反驳,“俺的本?事俺清楚,按以前俺养出?再大的鸡来,他们也掏不出?几个钱来买。”

    “为啥,大伙兜里没钱阿!”

    “可今年为啥能掏钱了,那是腰包子鼓了。”

    她在这片山洼子住了几十年,最穷的时?候遇到旱灾,河水断流,蝗虫把地上的粮食草叶全都?啃吃干净了,人吃个榆树皮都?要靠抢靠打。

    最富的日子,按一年前的王婆说,狗屁有个富的苗头,能舍得吃碗全白面,不掺苞谷、高粱的再说。

    对于富,她想的就是一个月能吃上一碗白米饭,猪油拌一拌,或者?有块猪油渣,有碗炖蛋。

    可一年后,这个活了半百的婆子,陡然有了一陶罐满满当当的钱,除了猪油渣,她能在农忙喝上骨头汤,羊杂碎,养起了琢磨好几年的红鸡。今年家里还商量着,稻子收了,不再跟以前那般,全都?换出?去,留上一两?斗在家里,也吃上一口白米饭。

    这换往前,得被人骂得失心疯了,掏食虫上身,日子不过了,要争这口吃的。

    可如?今谝闲传时?,各家当家做主的女人变了个样。以前抠得要命,地里的稻子要是被鸟雀啄过,在那指天骂地,那遗落的稻子是夜里点着羊油灯,也得来摸拾一干二净的。

    眼?下却说,是该留点稻子,磨了米,大冬天猫家里时?,也吃碗米汤。

    全然忘了早先说过,窝家里又不干活,吃个二合子面馍馍顶天了,吃那么好作甚,肚子不空就成。

    现在却改了口风,家里养了猪的要杀猪做过年猪,不杀猪的养着配种的,就说到他们那小半扇肉好过年。

    再者?说今年收了油菜,不全抵给油坊了,她们也吃油炒菜,而不是羊油猪油擦个锅底。

    以前没事做,地里活忙完,一群人坐大槐树底下,汉子妇人都?有。说这家生了娃,家里头娘连个红鸡蛋也不送,要不说那家的闺女长了张麻子脸,嫁不出?去,尽是编排人,嚼舌根子。

    反反复复,嚼到这个话?题已经?像烂腌菜生了白醭,不能吃了才狠心换掉,又换下一户人家,只要从大槐树底下路过就会被说,夫妻私房事更逃不开。

    人人都?这样,你说他,他说你。不然还有啥可乐呵的,活在这山里,不是土就是草,还有没有尽头的活计,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完一辈子。

    死了到了地底,能说的也只有东家长,西家短,别人家那点子破事。问?他们自己?的事,不知道,十来岁就吊在地里头了,绳子一头拴在地里,另一头系腰上,去不了远路。

    但是如?今,要是阎王爷问?起,这群生活在山洼里,从没有开过眼?界的人会说得头头是道。

    他们从把式学堂说起,在那学了养猪,咋治虫害,编绳,织布,地里刨食的人也能进学堂了,旁边还有娃在读书,只听着心里就熨帖得很。

    仿佛自己?也明了点理,识得一二个字,不再张口闭口说别人家长短。好似骤然才得知,之前那样子碎嘴讨人嫌,有些之前日鬼捣棒的,嘴巴臭得跟旱厕般,眼?下再起句头,立马被别人说让她积点口德。

    但其实,往常他们也是这么说过来的。

    再得说到自己?身上的事,除了地里的庄稼活计,农历节气,也能有别的事可以值得说道了。

    比如?王老爹,搁以前那就是把地里当自家的人,拉着头牛沉默地在地里和家里往返。

    可如?今活得那叫个好,整天有带油水的饭菜吃,吹着活泼泼的唢呐,所见所闻都?能编本?书了。每日回来,哪怕晚了,都?有好些老人听他讲趣事,哪怕只有片刻,叫大伙这一日都?满足了,连夜里睡前也琢磨着,浑然忘了疲倦。

    更别提那又瘦又黑,往前跟个刺头带着大伙闹的黑蛋,眼?下人黑是黑,可胖了不少,特有精气神。每日采买菜蔬,嘴巴学好了,见人就和气地笑,早前是孤儿寡母,啃黑面馍馍吃硌嗓子的黄米黏饭。

    现在家里不说顿顿吃肉,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点荤腥,从被人可怜到被暗自艳羡。

    王婆她说:“你让好些人,都?活得跟往前不同了。”

    “闺女啊,你同俺走一段路吧,俺这些日子阿,日日想夜夜念。以前睡不着是愁,愁地里粮食,愁粪肥,愁家里几张嘴,又添了个口人,吃啥喝啥。”

    王婆很坦然地说:“可现在俺不愁了,俺白天编着筐笑,一个筐两?个钱,俺编完就有钱,夜里想着湾里如?今的日子,更是没得说,梦里也笑。”

    姜青禾不习惯开口打断别人,她静静地听王婆念叨,可心里阿,难以平静,像是冬天上冻的河水,等到暖和时?突然出?现一块块裂纹。

    她帮王婆一起提鸡罩,走过了童学,走过了不远处曾经?的红花田,王婆眯着眼?说:“好些人明年要开荒田,种茜草、红花,蓝靛草,到时?候卖给染坊。”

    走到了另一片空旷的土地,王婆说:“土长要在这里种果树,你那时?没来,大伙说每家掏点钱,给你家种三棵果树。”

    “说小娃爱吃桃,种一颗桃树,水桃特好,甜津津水润润的。俺说种株山樱桃,山里的樱桃好吃,虎妮说你爱吃枣,就再种棵枣树。”

    “大伙都?念着你呢。”

    姜青禾阿了声,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给我的?”

    “那还能给俺的啊,”王婆笑她。

    “给我做啥啊,这一颗果树得七八十个钱,不值当,”姜青禾说到后头,她喃喃地说。

    王婆不同意,“哪不值当了,除了土长,就你最值当了!不信俺吼一嗓子,你问?问?大伙。”

    姜青禾不再吱声,她总对别人的好意略带惶恐,她并非惴惴不安,只是下意识认为不值得。

    此?时?两?人已经?走出?了这片地,往湾里去了,小道上有人走动,不远处是一座座黄土黑砖瓦房。

    院子里妇人撒谷子喂鸡,老汉牵着一头山羊从跟前走过,五月养的肥鸭子嘎嘎一阵乱叫,有猪崽子跟着哼哼了几声。

    路过的院子晒着蓬松的棉花,两?棵树上拉的麻绳挂了红布,大片瓦蓝的布,不深很好看?,更类似没有云时?天空的蓝。

    十二三岁的男娃背着一篓柴火,手?里提着一捆草,跟身边同岁的娃说:“歇了上童学玩去,俺想玩那溜溜滑好一天了。”

    “俺也是,快走。”

    两?人相继打闹一蹦一跳往大道上走,隔了很远还能听见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姜青禾以前很喜欢念诗,尤其是那种生僻的,她念到过元代诗人写的一首诗。

    黍稷秋收厚,桑麻春事好,妇随夫唱儿孙孝。线鸡长膘,绵羊下羔,丝茧成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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