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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叽文学www.wajiwenxue.com提供的《长亭》6、第 6 章(第1/1页)
一梦惊醒,才三更。
窗外依然墨色沉沉。
长亭深深吐出一口气,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侧,双手掩面,静默了好一会儿。
想起小道士就睡在隔壁旧室,心底里那头杀戮不安的巨兽顷刻平息下来,收起了血淋淋的齿牙。
忽然又滋生起另一股念头。
想见他。
这座宅邸保留了从前的样子。一草一木、水榭亭台,都在顾长亭的记忆中。
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只脚踏进来。
这本就是他的房间,所有陈设遵照原样。
绕过屏风,掀开珠帘,床帐洒落一地,却在缝隙间垂下一截手腕。
忽的就不敢靠近了。
长亭顿住脚步,堪堪停在离那截手腕还有半步的距离。
皓腕凝霜雪。
白皙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垂落。
根根分明,就像一排错落有致的琴弦。
让人忍不住伸出手……
慢慢地……慢慢地……靠近。
胸腔里涌起越来越强烈的轰鸣,好像铺天盖地的钱塘潮水,裹挟着巨浪要冲破心口。
长亭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然这么胆怯,连握一握那人的手都不敢。
明明……
明明是那么深深爱着的人啊。
明明为了再见他一面,不惜逆天改命,一个人守着这座润州城苦苦等了两百年。
男人像撑不住似的,手还没有碰到,人却缓缓跌坐在床边。
他整个身体靠着床沿,只一双眼静静望着那截落在纱帐外的手腕,眼神空蒙,好像什么都没有映入眼中。
小道士大概是真的累了,睡得很熟。
男人听见他轻微平缓的呼吸,就像一只回到巢穴的幼兽,可以安心地栖息。
记忆似乎又回到了两百年前。
八岁的沈家小公子总来一街之隔的顾家留宿。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那个已经年满十岁的顾家十二郎软磨硬泡地扣着人家不让走。
谁都知道,沈家小公子性子软,脸皮薄,磨着磨着,半推半就也就答应了。
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闹起来没了顾及。
投壶、射覆、玩双陆。
偶尔被持身严正的顾尚书瞧见,又免不了各人罚抄《礼记篇》。
只是,抄着抄着,顾小魔头蘸满松香墨的笔尖总能划到沈小公子白皮嫩肉的脸颊上。一道黑黑的墨痕,更衬得人肤白唇红。
孩子的精力能有多少。
笑着闹着玩够了,常常七歪八扭地倒在床上就这样睡了过去。
值夜的婢子进来熄灯时,总是看见,自己家里这个不受宠的顾小少爷紧紧搂着身侧同榻相眠的人。
而被搂着的沈家小公子也不认床,直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睡得正香。
故去的记忆,就像一场梦。
长亭常常分不清浮现在眼前的场景,到底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
就像如今的润州城,终日阴郁沉沉,记忆里的晴空万里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长亭将头缓缓靠在软烟纱挑起的床帐上,一双眼眸中透出深深夜色。
他再次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右手,慢慢地、慢慢地靠近那截悬挂在外的手腕。
像是去触碰一件珍宝,神色中溢满虔诚与郑重。
夜色正浓。
这座城北废弃的荒宅大院里,除了此刻屋内靠着的两个人外,连鬼影都没有。所以也根本不会有谁注意到,男人伸出的手腕,被极力压制着颤抖。
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指尖靠近指尖,掌心贴近掌心。
甚至能感受到躯体散发出来的温热体温。
是了,只需轻轻一碰,就与那只手交握。
指尖缠绕,掌心缱绻。
就像两百年前做过无数次那样,安心的、坚定的、旖旎的……地老天荒的。
突然,小道士的无名指轻微抽动了一下。
仿佛那场宴会上摔落在地的杯盏,把一切全打破了。
男人从这场摔杯为号的突变中,猛地回过神来,慌乱收回堪堪将要碰上的手。
故去的记忆,就像一场梦。
常常令人分不清浮现在眼前的那些岁月安好的场景,到底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因为那被漫天鲜血染红的毁灭、杀戮与惨烈,时时刻刻,历历在目。
长亭颓然滑落手臂,仿佛用尽全部气力。
“为何修道?”
“为了成仙。”
“为何成仙?”
“为了改命。”
“你可知天道恒常。”
“是。”
“那,又为何改命?”
屋子里静悄悄的,熟睡在床的小道士,丝毫没有感受到异样。
春夜有风,吹得床帐轻缓波动。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帐内的人睡意深沉地翻了个身,垂落的一截手腕收了回去,徒然只留长亭一个人跌坐在帐外。
一袭轻软的床帐,隔断了两百年的碧落黄泉,前世来生。
老君白眉高冠,一尾拂尘挽在怀。
自古以来,追寻修道成仙的人如恒河沙数,人人都想成仙,人人都想掌握命数。
长亭低头静静跪伏在仙家老祖面前。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老君缓缓开口。
“是。”
“你既已知晓,又何必强求?”
“为……破妄心。”
“破与不破,只在一念。”
“弟子……万念俱灰。”
老君静静俯视伏在地上的人,长久不再开口。
最终长叹一声:
“……罢了。”
仙家老祖凭空化出一柄木钻,一块磐石,递与长亭。
“这柄木钻穿透这块磐石之日,你便可得道成仙。”
“……是。”
男人接过细若枯枝的木钻与厚达五尺的磐石,恭敬地低头称谢。
仙家老祖一挥拂尘,捋了捋长须,转身离去。
“天道恒常,是错是过,都回不去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从天边传来,长亭仍旧跪在风里。
花了两百年,终究还是逃不开仙家谶言。
修道成仙,为了破念。
可当执念之人就在眼前,却忽然发现横亘之间的是成仙也无法超越的障碍。
时间、生死、前世、记忆,爱。
收回手的那一刻,长亭忽然顿悟。
是。
天道恒常。
是错是过,都回不去了。
夜风透过门隙轻悄悄地潜入,吹得软烟纱帐轻柔波动。
跌坐在帐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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