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
哇叽文学www.wajiwenxue.com提供的《长亭》15、第 15 章(第1/1页)
踏出荒宅，回头再看那朱漆斑驳、匾额高悬的大门，小道士竟觉得自己好像在此住了一辈子，任门外时移势易，他就在静默安稳的高宅大院里悄然度日。一时间，小道士甚至分不清这座宅院与阳羡山上的道观究竟哪里才是红尘之外。
街上仍旧是人迹稀少的。
长亭撑起一柄伞，站在庭阶下，回望着小道士，语带歉意：“道长见谅，家中只有这一把旧伞。”
小道士跨过庭阶，从檐下钻进伞底，一不小心撞上长亭的衣袖，略退了退，又被伞檐垂落的水滴激得后颈一阵凉。
长亭不动声色将伞檐向小道士那里偏了偏，笼住宽大的袖口，口中道：“集市在城西鹤林门下通市街，城中百姓都喜欢在那里摆摊赏玩闲逛，从天光大亮一直闹到入夜上灯。”
小道士脸上果然露出又好奇又欣喜的神色，但人仍规规矩矩端着手肘，随长亭一同向前走，边走边忍不住问：“今日落雨，人也多吗？”
长亭望着三元巷落魄院墙内旁逸斜出的葱郁枝叶，看不出情绪，答他：“也多。”
从城北到城西，小道士紧紧跟着身侧的人，随他穿街过巷，走出三元巷，又拐上沈公街。不知是不是落雨，街上冷冷清清，雨水淋透了街旁宅邸的院墙，更显老旧萧索。小道士瞧见街旁一处荒废了的宅院，大门上还残留着不知是哪年正月贴上的春联，朱红色泽剥落成赭，浆糊早已贴不住门板，垂下半截薄纸在风里飘摇。
长亭觉得身边的人顿住了，再停下才发现小道士愣愣地站在雨中，瞧着那扇门。从天上掉来下的雨不留情地落在他乌黑的发髻，皱旧的道袍，细长的脖颈，光洁的额头。
然后，他听见小道士说：“这里……”
这里，润州城北沈公街，上溯两百年，曾有一处家塾。
长长曲曲的三元巷里住了两户人家，青衣沈家，白衣顾家。两家虽百年相争，但也懂相伴相生的道理。世家大族，无论姓什么，对皇权来说都是威胁，帝王要制衡，世族要繁盛，合则互利共生，独则分庭抗礼。这道理，司马家懂，顾沈两家也懂。沈太傅再瞧不惯顾家十二郎，但在世族与皇权的利益对立下，也管不了两家多年共建的家塾。
这家塾就在三元巷外的沈公街。
小道士仍站在雨里，愣愣望着早已破败的家塾院门。长亭撑着伞退回去，将人遮回伞下，与他一道并肩立在门前，也不说话。
隔了许久，小道士才回过神来，转头望向身侧之人，有些迷惘：“这是什么地方？”
长亭答：“一处废院。”
小道士连忙摆摆手，说：“不，是曾经，曾经是什么地方？”
长亭低下头，望着他：“曾经是多久？”
小道士说：“你知道多久？”
长亭说：“大概两百年。”
小道士接道：“那就是两百年前，这是什么地方？”
长亭转过头，看向那处旧门：“是沈家家塾。”
“沈家？”
长亭立在原地，一手执伞，一手垂腕，宽大的袖口几乎贴地，伞上噼里啪啦连着地上也一道，砸出凄凉雨声。小道士站在他身侧，却觉得问出这个问题后，身侧之人就像突然遁入时光回溯的罅隙里，一下回到了两百年前。
两百年前，阳光明媚。门上红纸鲜艳，匾额高悬，沈家小公子刚提着书匣跨出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着“阿晏”追出来。
顾家十二郎已经十五岁了，身条像杉木一般抽长，脸庞骤然脱了孩童稚气，显出英朗的轮廓。沈小公子眯了眯眼，不搭理他，提着书匣自顾自朝前走。沈公街上人来人往，有人认得顾长亭，招呼了一声：“顾小公子，刚下学啊！”顾长亭敷衍地笑着朝人点点头，又三两步追上去，非要和沈晏并肩。
“阿晏走得好快。”
沈晏一板一眼道：“叔父说了，你课业不精只会胡闹，叫我离你远些，不好让沈家子弟被顾家少年郎带坏了门风。”
顾长亭光看他学沈太傅老成模样就忍不住大笑，边笑边抹眼泪：“阿晏你可笑一笑吧，再不笑就成老夫子了！”
沈晏闻言更不理他，脚底下还加快了步伐。无奈十三岁的少年身形还是瘦弱的孩童模样，步子迈得再大，也大不过身边人腿长脚长，三两步又被人追上并肩。
沈公街上的沈家家塾，三元巷顾家子弟也去得。顾长亭最叛道，把沈家夫子气出好修养，夫子是沈家族老，一句话说到家主沈太傅跟前，沈太傅再拐弯抹角说给顾尚书听。于是沈小公子提着书匣和身旁甩也甩不掉的人一同踏进了沈宅院门，路过偏厅，正巧瞧见顾家大哥顾芝亭坐在厅上，端着茶碗皱起眉，而叔父在另一边说着什么。
话还没说完，顾芝亭一抬头，就看见厅外正要溜之大吉的自家幼弟，茶碗重重一顿，起身拱手向沈太傅致歉，说的还是那套客气话，什么“幼弟失礼”，什么“好好管教”。顾长亭见状，也顾不上沈晏，撒腿就要□□遁走，刚跑到墙边，就听见自家大哥在身后怒道：“去宗祠里跪着。”
沈晏瞧了眼顾长亭冲他悄悄挤出的鬼脸，又望了望站在顾尚书身后满眼看好戏的叔父，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乖乖走回到叔父身边，不忘向顾芝亭行礼：“顾尚书。”
顾家大哥不迁怒，也点头致意：“沈小公子。”
于是，顾家家主带着几乎快和他一样高的幼弟，向沈太傅告辞。两个站在各自长辈身边的少年对望一眼，偷偷笑。
这是在沈家家塾读书时，平常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小道士走近一步，伸手就要触上斑驳的大门。旧日遗迹不会说话，忘掉的记忆也就忘掉了。长亭忍不住拉住他，将他拉回伞下，掌心紧贴着手腕，不知是在告诉谁：“已经太久，别再碰了。”
请收藏哇叽文学 www.waji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