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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叽文学www.wajiwenxue.com提供的《长亭》16、第 16 章(第1/1页)
沈公街早就不叫沈公街了。小道士不知道，长亭也不说。从旧日家塾离开，沿着街道又向前走，走上道堂巷，街面上只有三两行色匆匆的人。小道士终于将疑惑问出口：“是大家都已经去集市了吗？为何路上总是看不见人。”
长亭神色自若，平视前方，道：“或许是入春以来连绵阴雨，能不出就不出门了罢。道长喜欢热闹？”
小道士还是想不明白，又问：“润州城入春后就会整日下雨吗？”
长亭越过伞檐，望了眼笼罩在整座城上空的浓稠乌云，似是而非道：“或许，很快就不会再下了。”
小道士奇道：“施主还会观天象？”
长亭道：“天象之事，岂是区区一介凡人可以揣测。”
小道士双手结印，端端正正朝□□礼，口中附和：“天道恒常，施主所言有理，贫道身为修道之人，轻狂了。”
长亭拉起他，终于忍不住，问：“未央道长……尊师平日都是怎么教导的？”
小道士愣了一愣，被问住了：“啊……”
“尊师只讲道法，不讲人性吗？”
“啊？”小道士立在当场，“……长亭施主何出此言？”
长亭揉了揉眉，道：“敢问道长为何修行？”
“这……贫道从一出生就在道观里长大，师尊是师尊，同门是同门，每天早晨参拜三清祖师，修道即是日常，施主问的……贫道从未想过。”
小道士出门时的雀跃心情在此刻跑了个干净，讷讷地想说清意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施主突然问起这般严肃的问题，但他冥冥中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要好好回答的问题。
长亭对他的话却不置可否，自陈：“长亭不是修道之人，但我想，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飞升成仙固然是道长的正果，可在正果之前，道长并不是神，还需要吃饭，需要睡觉，会开心会痛苦，有爱也有恨，是一个凡人。”长亭低头注视着小道士，“一个十六七的人间少年郎。”
小道士从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头一次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是这副模样。
“少年郎十六七，最是叛逆。上天入地，什么都不怕，肆意张扬，敢拿天下作赌，也敢用人生来输。”
长亭自顾自说下去。两百年前，沈晏守礼，可仍和他一起疯。顾沈两家从开朝就是政敌，司马氏亡国祸起萧墙，天子有势大的亲弟成王，顾尚书是帝王心腹，沈太傅则投于成王门下。皇权之争，也是世族之争。未及弱冠的世家子，是全天下人都梦想成为的清贵好儿郎，家世财帛样样皆有。可一旦及冠，身上背负的就是全族百年声名。在家塾读书时，顾尚书和沈太傅尚可以对这一对竹马睁只眼闭只眼，等真到了成年之后，顾长亭和沈晏，就不再是从前住对门的顾家十二郎和沈家小公子了。
这道理，彼时的顾长亭不懂。而此时的长亭，望着眼前一模一样的脸，恍然大悟，早在两百年前，沈晏就明白了，这是天道，天道恒常，不为任何人所动。无论日后，是那场宴席上摔落在地的杯盏也好，是连烧七天七夜的大火也好，是城外九里大江中焦山上的石碑也好，还是往后两百年漫长又痛苦的光阴岁月也好，他所有的不惜一顾、叛逆张扬，早就在十六七的年纪用光了。
而后的顾长亭，只是一副卑怯懦弱、苟且偷生的空旧皮囊。
小道士瞧见眼前这位施主突然捂住心口，硬生生从喉口压下翻涌而出的气血，赶忙问他：“施主这是哪里不适？贫道跟随小师叔学过些医术，可以帮你……”
“……不劳烦道长。”
长亭握紧手中伞，骨节勒出青白，他撑起身迅速捻个手诀，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上涌的气血终于和缓：“是旧伤，不要紧。”
小道士看了看四下无人的街巷，犹豫道：“要不，我们回去吧，今日不去集市了。”
长亭望着少年：“市集一月只有一回，错过今日就要等下月了，道长真不想去看看吗？”
小道士说不出话，心里想去但又牢记师门教诲，修道是为福泽众生，怎能为一己之私，为难别人呢，最终还是摇摇头：“施主的身体比去集市要紧。”
长亭仍旧望着他，片刻后仰天长笑，笑声和在雨声中，仿佛是这润州城里唯一的人声，笑着笑着突然把伞全都遮在小道士头上，任凭雨水从头淋下，淋过高冠发髻，淌到额前眉下，流入眼角，再从眼底流出，也不回头，只是站在雨里，平心静气地问：“你关心我？”
小道士不明所以，举着伞向前一步，又把长亭遮回伞下：“施主不是身体不适吗？”
长亭微垂着头，发间雨水仍顺着脸颊不断滴落，声音依旧无波无澜：“你又何必关心我。如果不是老牛鼻子那套大爱无情、福泽众生，你还会关心我？”
小道士举着伞的手臂摇摇不稳，但他认真回答：“会啊，就算没有师尊教诲，施主你既许我借宿，又弄了那么多好吃的……我也理应关心施主。人和人不就是这样的吗？”说到好吃的，小道士不禁心虚了一下，怕自己那点嘴馋的心思被人识破，给三清祖师丢人。
长亭混不在意，只喃喃重复：“人和人是这样……”蓦然抬起头，直直盯着小道士，一字一句道，“倘若，你一意关心的人到最后却为了别的虚名大义推你去死，道长还会以德报怨吗？”
“推我去死……”小道士不知道为什么从好吃的突然说到了死，他愣愣地问了一遍：“为何要推我去死？是贫道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
“不，你没有错。要说错，唯一错的就是生错了人家。”
“生错人家？”小道士越发不知就里，“贫道一出生就是孤儿，无父无母，不知是哪户人家，这也错了？”
长亭眼中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道：“或许，无父无母才不算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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